何唯再次站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前,稍微做了下心理建设。
让她站在这里的有两个理由。
一个是昨天,她在医院门口被一个女人拦住。
那人看样子五十多,法令纹深刻,眉眼间带一抹凄苦,细聊之下才知道是妈妈的同龄人。对方不善言辞,带了格外的小心,既怕打扰太久又絮絮说了半天,丈夫因意外而失去劳动能力,婆婆患病卧床多年,还有个读高中的儿子,所以,她不能失去这份工作。
她的工作是后勤部的一名保洁员。
无足轻重的小角色,变故来临时,首当其冲。
何唯耐心听完,令她动容的是对方谈起儿子时,这样一个被生活磨灭了几乎全部生气的人,眼里闪着光,语速加快,那是她的骄傲,是她最得意的作品。
何唯推门进去,里面的人正端坐大班台后,等着她。
那天他说的她都记住了,对他有意见,找他谈,可以,提前预约。
只是不知是她享受了特惠待遇,还是胆敢找他谈的实在不多,她才刚预约就得到了觐见的资格。那个女秘书放下电话,通知这个“好消息”时,何唯还没反应过来。她本来正在暗暗评判对方,素雅的衣装,接近素颜的淡妆,也掩盖不住姣好的姿色,只不过微笑时一对梨涡颇有些刺眼。
但是在男人眼里,一定是另一幅光景,无比的养眼。
何唯坐在待客的椅子里,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。先举栗子,后上结论,结论就是裁员流程过于短平快,不够人性化。
周熠单手肘撑桌面,似在按揉太阳穴,又或只是无聊小动作。
面前一只圆形大肚玻璃杯,绿意荡漾。她面前也有一杯,是红亮液体。刚才听秘书温柔地问他:“您还是要绿茶吗?”轮到何唯,她说要红茶,随便哪一种。她似乎看到某人嘴角勾起,像是笑她故意唱反调。
周熠抿一口茶说:“她的情况的确有些特殊。”
何唯等着那个“但是”。
“我可以为你破例,网开一面留下她。但是你要知道,一旦开先例,就会有无数个来找你,找我,我猜他们的故事会一个比一个凄惨。”
何唯皱眉,“这怎么是为我破例?现在他们是你的员工,你对他们善良一点,他们感激的也是你。”
“我不需要他们感激,我也不认识这些人,对他们的故事更没兴趣。”
何唯心里说,冷血动物。
周熠话锋一转,“如果是你感激我,还可以考虑一下。”
何唯不假思索道:“我为什么要感激你?”
她差点脱口而出,“这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但看对方望过来的眼神,一副“我知道你就会这样说”,而下一句是“跟你没关系,那你还来干什么?”
何唯停止脑补,将视线落在茶杯上,尽量平静道:“我简单了解了一下,像她这种情况不在少数,你一次裁掉这么多人,不怕会造成不良影响吗?人心惶惶,都怕自己变成下一个,我听说已经出了几起质量问题,被客户投诉,还要退货。”
周熠接了句:“做好了也不过是白菜价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把所有高炉转炉都拆了呢?”
何唯说的轻飘飘,周熠明显一滞,轻笑一声:“你比我还狠。”
“至少做好安置工作,别让人寒了心,在企业服务多年,一旦不被需要,像垃圾一样踢出去。企业文化,企业如家,不应该只是空喊口号。虽然眼下钢铁是夕阳产业,但瑞和旗下还有别的行业,比如新能源,我听说不少公司来挖人。要想留住人才,不仅靠高薪,还应该有凝聚力和安全感。”
周熠想了想,“行,接受你的建议,不过我有个条件。”
何唯警惕,“什么条件?”
“你的前台工作被人顶了。”
何唯郁闷,她也失业了。这是她来这里的第二个理由,为自己讨个说法。凭什么连个通知都没有就剥夺了她的工作权利?
周熠说:“时间虽短,但表现不错,我这人赏罚分明,给你个新工作。”
“做我的秘书。”
何唯咬了下唇,“你需要几个秘书?”
“一个。”
“你来了,她当然得走。”
何唯无语,还喝着人家泡的茶呢。简直比“端起碗吃饭,放下筷子骂娘”还要过分。还一个比一个美,当自己是皇帝选妃呢?
周熠看着她,问:“你担心自己不能胜任吗?”
简直是,何唯的视线在桌上扫了一圈,那瓶发财竹怎么没了?被他吃了还是被尼古丁毒死了?
她没好气道:“我觉得以我的才华,有更适合的岗位。”
她起身,平静道:“您再考虑一下,毕竟大笔钱压在这,与企业命运绑在一起的不是我。”
她说完就走,转身的瞬间,视线被门边博物架上的一件事物所吸引。
那是一座青铜雕像,一个头发卷曲、连同大胡子如同雄狮鬃毛的男人,看不出年龄,但半裸的身躯肌肉健硕,蓄满了力量与激情。他一手持权杖,另一手握住绳索,脚下伏着一只有三个头的大狗。
罗马语叫“普路托”,希腊名为“哈迪斯”,他不仅是冥王,也掌管地下金矿,拥有世间最庞大的财富。
那是她中二时期的作品,送给老爸,放在这相当于供了财神。
上一次来时,它并不在,她无比确定。在哈迪斯旁边,是一只手,野性的、张扬的、不知要抓住什么的手。这样放在一起,居然有一种莫名的和谐,或者说更有故事性,那只手像是从冥界伸出,正被其中一只狗头盯住……
何唯按下心中悸动,转过身正对上那人的视线,他像是来不及收回,闪烁后索性保持对视,她问:“你为什么不让我待在前台了?”
周熠看着她,不说话。
何唯垂眸,咬了下唇:“如果你不希望那样的事再次发生。”
声音很低,也没说完,转身推门离去。
***
人在低谷期,逆境时,容易变得唯心。
比如这一晚,何唯就在反思,冥王手下两名大将,死神和睡神,会不会是因为办公室里摆了个冥王,所以爸爸才会昏迷不醒。就像她那个奇幻荒诞的生日派对,装神弄鬼群魔乱舞,有的还弄一脸血,真的召唤出一个嗜血的大魔王。
这样反思时,她人在医院旁边的咖啡店。
桌上一堆书。刚上完课,还要上一会自习。
近九点时,陈嘉扬过来,也不多说,掏出笔记本,处理未完成的工作。
他还点了吃的,何唯却没什么胃口。
他看出她心不在焉,不到十点就提议回去休息,何唯点头。一路上,陈嘉扬沉默开车,时不时从后视镜看一眼身边的人。
到了家门口,何唯解开安全带,说:“嘉扬哥,不用再来陪我了。”
陈嘉扬看着她:“出什么事了?”
何唯摇摇头,“你也很忙,我知道。”
“你不肯去非洲,也是因为我。”
陈嘉扬忙说,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,不光是为了你,别有心理负担。”
“如果不希望我有负罪感,你现在就去吧。”
陈嘉扬笑了下,像是笑她孩子话,“就算是想也不能去,这不是出尔反尔吗,嘉皓在那边已经适应了,说要坚持到底。”
何唯想到他家里那一番权力争斗,以及陈母的那番话,想到那个找自己求情的女人,无论身份地位如何,为人母的心情都是一样的……她也不想再循序渐进,直接道:“就算做再多,也不会破镜重圆。”
陈嘉扬一愣,皱了下眉道:“在你眼里,我来陪你就是为了这个?”他顿一顿,“当然这也是我希望的,但现在对你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。”
何唯声音平静无波:“的确,我需要成长,需要独立,真正的独立。”
“我妨碍你了么?”
“是。”
陈嘉扬没说话,似乎憋着一口气,隔了会儿,他问:“因为周熠?”
何唯心跳一停,反问道:“跟他有什么关系?”
陈嘉扬说:“小刺猬,是他起的吧?”
何唯没想到他居然提起这个,一时无语,她不想骗他,也骗不了。
陈嘉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,而是缓和了语气,“小唯,我知道你现在压力大,我也经历过类似的情况……”
“是。”何唯打断他,“小刺猬是他起的。”
“他还吻过我。”她顿了一下,“不止一次。”
余光里,看见他随意放在腿上的手动了动,不是自发的动,是震动,修长的手指瞬间灌注了情绪,像是要握拳又不自觉地克制。
何唯不忍,扭过头,看见车窗映出的脸,分外的冷漠。
“你们……”陈嘉扬声音压抑,问不出来。
何唯说:“暂时还没有。”
车窗上多出一张脸,担忧而焦灼的看着她,“小唯,你在玩火。”
何唯无意识地笑了下,轻声道: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。”
她说完这句,推开车门,下了车,没再回头。
陈嘉扬没下车,一直坐在车里,大概还在消化,还在克制。
何唯进了大门,却没再往前走,靠在门背后,浑身无力。
很难过。
同时又有些畅快。
她不喜欢藏着秘密。
不知过了多久,车子发动。
安静的夜里,那引擎声如同一声怒吼,余韵久久不散。
陈嘉扬是脾气好,但不是没脾气,他也是被一路被宠着捧着的公子哥,只是涵养比较好,对她,总是展现出最好的一面,像春天的风,夏天的雨。
所以出现林曦那件事后,她难以接受,也反应激烈,但还是无法割舍,无法否定他这个人,抹杀他们之间的八年。只是默默撕掉一个标签,他之于她,还有其他的角色,最重要的朋友,甚至亲人。
何唯想,这下她真的一个人了。
家还是那个家,客厅却似乎越来越大,每次进来时,脚步的回声越来越空旷,何唯放下书包时心想,要不以后换成地毯?走在上面就可以像一只猫。
她拖着无力的步子上楼梯,听到一声哼唧时,吓了一跳。
再一看,房间门口有一团什么东西,毛茸茸,像是小动物。
小动物身上棕白相间,戴一副深色“眼罩”,正一脸呆萌地望过来。
何唯呆住。
第一反应是看向那间客房,狗狗站起朝她走来,她却更快地走向那扇门,一推即开,开灯,里面空无一人。
也没有人回来过的痕迹。
再一回头,狗狗已到近前,也不认生,用鼻子试探地碰她的鞋尖。
何唯果断抬脚,回自己房间,狗狗亦步亦趋跟着,被她先一步甩上门。然后觉得,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无情了,这一晚上,一直在拒绝。
门后响起呜咽声,伴随着挠门声。
何唯不理会,去洗澡,很累,不想再用功,直接上床躺着。
迷迷糊糊睡着,被饿醒。
她下床,推开房门又是一声哼唧,小狗眼巴巴地看着她,一路尾随她到厨房。何唯拿了牛奶和全麦面包,等牛奶加热的时候,随手拿起iPad玩。狗狗下巴贴地,它耳朵很长,没精打采地耷拉着,一副可怜兮兮没人疼的样儿。
何唯这一动,它立即抬头,视线紧紧跟随她。
鸡胸肉是优质蛋白,深受健身达人喜爱,家里常年备着,何唯拿出来一盒,在锅里烧水,先快速解冻,用刀切成小块,放锅里煮。
刚才在网上查的方法。虽然不知道它多大,但小心一点没错。
小东西像是知道这是给它准备的,围着她脚边转圈,尾巴一摇一摇的,得瑟起来了这就。她抬脚驱赶它,它也抬起前爪,身子往后仰,长耳朵飘起来,玩得还挺开心,给点阳光就灿烂。
鸡肉煮至软烂,晾凉,何唯还尝了一小块,装盘放地上。
小家伙埋头吃,摇尾巴以示满意。
何唯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,只不过那时,是纯白色长毛狗,像一个毛绒玩具,总是干干净净,抱着照相特上镜。那时的她,什么都不懂,一厢情愿地对它好,饼干巧克力都喂过,幸而没出过事……
何唯忽然打住,嫌弃地看着这个丑家伙。
丑家伙吃完,又过来围着她打转,用鼻子蹭她拖鞋,极尽讨好之能事。
何唯蹲下,闻到它身上清新的味道,像是刚刚洗过澡,毛色发亮柔顺,她忍住抚摸它的冲动,跟它说:“吃饱了好好睡一觉,明天送你回家。”
然而,丑家伙并没有被送走。
因为何唯不想主动给那人打电话,也不知道他现在住哪,总不能抱着狗送到他办公室,那不是送狗,是给无聊大众送瓜。
只能暂时交给青姨。
何唯只提一个要求,不要让它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。
青姨一脸不解,抚摸着狗头,“头一次见这么招人疼的狗,真是个小乖乖。”
何唯心说,什么乖乖,应该叫糖衣炮弹,或者非奸即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