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遗忘之地。
是真实存在的。
但它是被谁所遗忘了的？
师父看着芸娘，他缓缓地抬起手，似乎想要去触摸她的脸庞。
但是他的手抬到一半，却停住了。
他害怕。
如果这只是一场梦，就算芸娘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，可是一旦伸出手，却碰不到她……
师父心里充满了畏惧。
现在能够再次见到芸娘。
不管这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，不管这被遗忘之地究竟是在哪里。
师父的心中，已经被满足填满了。
他早已经对再见她不抱任何的希望了。
虽然他一有时间，就会往雾隐茶庄的废墟处跑。
但是，每当回想起当初的刀光剑影，他就骗自己说，连他都能活下来，芸娘当然也会安然无恙。
所以他总是会前往雾隐茶庄，并且期望在那处废墟，看见她的身影。
现在，师父看见她了。
虽然师父已经三十八岁，距离不惑都已不远。
可她，芸娘，依旧活在那个记忆中的年纪。
芸娘瞧着满头大汗的无功先生，莞尔一笑，抬起手，握住他的手，放在了自己的脸上。
她眯起眼，感受着师父宽厚的手掌中传来的热力。
以及些微的颤抖。
自从无功先生踏入了无功境界后，这世上很少有事情能够让他发抖了。
当初，哪怕跟阿悯正面交锋，面临生死，他都不曾畏惧颤抖。
但今天，面对面前的这个小女孩，师父害怕得腿肚子都快转筋了。
感受着手上上传来的温润触感，师父只觉眼眶发热，一股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的情绪蔓延上来。
“芸娘……”
师父又喃喃了一声，仿佛梦呓。
“诶，我在。”芸娘轻声回应。
她双手握着师父的手，轻轻地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。
无功先生扬起脸，闭上眼，一道眼泪从他脸颊划过。
师父身子一颤，下意识地运转血气，想要将面上的泪珠蒸干。
但他突然反应过来，在这所谓的被遗忘之地，他只是个平常人。
师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，调整好心情。
他收回手，眼神温柔，看着芸娘。
“当日，你没有被那些杀手杀害吗？”师父问出了压抑在他心里的问题。
芸娘摇摇头，又点点头。
师父不解。
“这是雾隐茶庄的秘密。”芸娘说着，拉起无功先生的手，跨过门槛，走进了庄园。
绕过照壁，行过走廊，他们在一个亭子里坐下。
芸娘给师父倒了杯热茶。
师父捧起茶杯，杯壁烫手，白汽蒸腾。
“从前的雾隐茶庄，最大的销售渠道，是给皇宫提供茶叶。茶庄之所以富裕，是因为我们产出的绝大多数都是贡品。”
师父安静地听着，视线没有一刻从芸娘的脸上挪开。
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看见她了。
她还是跟当年一样，温柔如水，有着让人难以忘记的美丽。
面对师父的目光，芸娘毫不介意，继续说道：“但是实际上除了贡茶之外，雾隐茶庄还培育着传说当中的雾隐茶。
这种茶水饮下之后，能带人来到这被遗忘之地。”
芸娘跟师父四目相对，她眨了眨眼，道：“你是不是疑惑什么是被遗忘之地？”
“是的。”师父点头。
芸娘伸出纤手，轻轻地拍了拍师父的脑袋，“这里，就是被遗忘之地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师父微微挑眉，不解道。
“每个人的记忆都是有限的，或多或少，人们都会将事情遗忘。而那些被遗忘了的东西，并不是就此消失了，它们汇聚成了一个独立的所在，便是这片天地。”芸娘抬手指了指天上，又指了指地下。
“可是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人，除了人，还有其他的动物，它们也会有记忆，也会遗忘……”
“所以，被遗忘之地对每个人而言，都是不一样的。你看见的这片世界，是雾隐茶庄，是我。换了别人，则会是他遗忘了的人和地。”
师父脸色微变，他摇头道：“不，不对，芸娘，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，从来没有！”
芸娘微笑，点头轻轻地拍了拍师父的脑袋。
师父已经不是个孩子，但被这个小姑娘伸手轻拍脑袋，他却没有任何的愠怒。
从前，她也是这样抬手轻轻拍打他的头。
师父的脑袋有些混乱，记忆翻涌不息，过往跟现在重叠，他有些分不清楚自己是在记忆中，还是在现实里。
“我当然知道你没有将我忘记。所以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。雾隐茶庄的隐秘。”
师父默默地看着她，默默地听。
“雾隐茶庄历史悠久，不知道是从什么朝代流传下来的。但我们庄园的祖祖辈辈，都守着这片茶园，栽种烘烤着雾隐茶。
雾隐茶能够让饮用的人，跨越现实，跨越过往，来到这片被遗忘之地。
被遗忘之地是真实存在着的，但是世界有世界的规则，你所在的世界，时间不停地朝前流淌，每一天都跟昨天不一样。
雾隐茶会切断你跟时间的联系，让你短暂地从那个世界中脱离，来到这片被遗忘的天地。”
师父有些明白了，他道：“但是你不一样，你用了什么办法，打破了这个规则……时间对你不起作用，你生活在这片被遗忘之地，是因为你已经没办法再跟时间取得联系，回到现世中去？”
芸娘点头，“你还是跟当初一样，那么聪明。”
师父放下茶杯，去握她的手。
芸娘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。
“所以你是真的芸娘？”
芸娘冲他翻了个白眼，“你既然不信，又何必抓着我。”她轻轻用力，想要抽回自己的手。
可是师父握得更紧了。
他已经放开过她一次，这回，他绝不放手。
“那日，刺客突然出现，不管是庄园里的人，还是茶园里的茶农，都被他们杀死。雾隐茶庄变成人间炼狱……”
芸娘的语声变得低沉悲哀。
师父的思绪也回到了那个他永远忘不了的日子。
那天，他握着芸娘的手，两个人艰难地越过山丘，想要往山下跑。
背后有挥舞沾染血腥的长刀的刺客。
那些刺客脚力不俗，他们跑不掉的。
后来，师父将芸娘藏好，自己去引走了追兵。
芸娘并没有独自逃离，她返回了雾隐茶庄。
“爷爷年纪大了，没有人会去照看他，我放心不下，所以回去了。”芸娘对师父书，她温柔地看着师父，眼中充满歉意，“对不起，我辜负了你的付出。”
师父当初是冒死去引走追兵的。
可芸娘没有逃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