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昏,落日西沉,金色的海面波光粼粼。一艘木船静静地停在远处的海迹线,像一粒乌黑的细沙。海面上风平浪静,日光暖人。
木船的风帆只升起一半,露出一截斑驳的桅杆,桅杆上倚着一位面容娇美的少年,杏仁眼,纤叶眉,皮肤白皙,五官精致的如一张女人的脸。那少年低着头正安静的看一本书。蓝皮线装小本搁在木梁上的大腿面用油纸包裹得棱角分明,显示出主人是个爱书之人。少年莞尔一笑,一束微黄的鬓发悄悄滑进嘴角却浑然不觉,霞光映在他脸上,将整个人染成金色。
此刻,海老大正举着一枚长筒镜站在船头朝西南方的一处小岛眺望,粗壮的左臂弯曲齐肩几乎要将袖口胀裂,臂肌上现出三条长长的疤瘤。海老大是这艘船的船长,四十多年的海洋经历让他绝对有资格配上“海老大”这个称号。海老大这次召集了二十名水手,第三次从崖州琼海出发,他好久没有这般轻松过了,“这次绝不会再你跑掉了!”海老大摸了摸腰间的鲨齿白刃,望着金色的洋面陷入遐思。
一个身形魁硕,全身肌肉红彤的光头彪汉在甲板上踱来踱去,手中抓着一张破旧的羊皮海图,神色甚显焦躁。良久,他终于向船头走去。
“老大,这片区域咱们转了都快十多天了,连个鱼影都没看到,乌头丸的地图该不是有问题吧?”说话的正是刚才那位光头彪汉,名叫车乾海,绰号猿老二,膂力强劲,水性极佳,天生一块当水手的好料,是海老大的得力副手。这几天见老大一直没有动静,他心里好不踏实。
“再等两天。”海老大仍是举着长筒镜,似乎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。
“......老大说了就是!兄弟们这几日在船上燥热的不得了,这次是打定决心了,不抓住那鲛精绝不回去!”车乾海见海老大目光着毅,成竹在胸,也不再多问。他相信海老大,那是一种毫不需要理由的信任。想到抓了那鲛精便会有一笔不菲的赏金,车乾海心里就禁不住一乐,一脸愁云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。
“老大,上面那活宝是从哪里找来的?长的细皮嫩肉,干活倒挺机灵的。”车乾海别开话题,指着桅杆上那名看书少年问道,他已经观察好几天了。
“噢,你说他?嘿嘿......新上来的,听说咱们要去金色海,竟分文不取的求着要加入。”海老大对那少年很是欣喜,一听有人问起,尔然来了兴致,将长筒镜收入怀中。
“......居然还有这样的傻蛋?”车乾海咧了咧嘴,有点不敢相信,向那少年又望了望。近几年因为蛟精祸患,敢出海随行的船工越来越少,想要雇一名稍有年资的水手,没个几百两银子可不行。
“这小伙可不一般......老二,你那点本事想赢他我看是不好说了!”海老大看着身旁这位人肉金刚,不怀好意的笑了一笑。
“呃...老大你在说笑吗?那傻蛋瘦的跟个小绵羊一样,能有个屁的能耐?......老子现在就去把他打的他服服帖帖的!”车乾海平时在船上粗暴强势,没人敢不服他,这时听海老大说那新来的不走道儿,登时心里一百个不爽,暴跳起来便要找那少年比试。
海老大莞尔一笑,心道:“你这厮仗着一身蛮力,平时在船上呼来喝去甚不懂沟通之道,却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,是该尝点人生挫败把性子收收。”跨了两步,朝那桅杆高处喊道:“阿沫,上面有什么发现没?”
那少年名叫苏沫,年方十八,来自天依城,从小便对海航有一种几乎狂热的喜爱。一个月前他在海边漫走,见海老大的渔船在招募水手,说是要去远海抓捕蛟精,整个人都兴奋起来,央求着要海老大带他去。苏沫从小是个孤儿,他不知道父母是谁,从何而来,对于自己的身世是一无所知。有时候就想:苏沫啊苏沫,你名字叫苏沫,该不会是海滩边的一抹泡沫化的吧......融融的,晶莹而温润。后来,听村里老人讲,他是从海上漂来的,那天狂风骤雨,海涛怒吼......说不定是海妖所生的也有可能。海妖......嘿嘿,怎么会呢?那只是个传说罢。
苏沫听见海老大在下面喊他,将书收起,从桅杆上一跃而下,动作轻盈如白鸥拂沙。走到海老大面前,说道:“老大,你找我吗?”表情略显羞涩。忽见车乾海在一旁恶狠狠的看着自己,神色甚显怪异,不明所由,朝他礼貌的揖了一礼后,将目光又转回到海老大身上。
海老大轻轻一笑,说道:“没什么。刚觉吹起东南风来,暖潮是要回流了。算来那鲛精不日就将现身,这几天需得打起精神来!”
苏沫两耳蓦地一赤,只道海老大是在责他看书偷懒,搔了搔后脑勺,说道:“知道的!”
车乾海见苏沫尚不及弱冠,从三丈高处直坠而落,动作之稳竟似一个成年好手,心下暗暗吃惊。将他从头至脚从左至右的仔细打量一遍,但见他眉如刀刻,目如笔画,秀质彬彬,柔柔的弱不禁风,七分男子倒有三分像个女人儿,浑不似一个有巨力的武者。哼了一声,将脸一横,心下仍是不屑。
苏沫感出车乾海敌意盛浓,想不出是哪里惹到了他,当下只装作不见。只听海老大很认真的介绍道:“这位是咱们的大副,大家都叫他猿老二,在这条船上二十多年了...以后跟他多学学。”苏沫不善言辞,上到这船虽已一月有余,跟船上众人却甚少打交道,听得海老大引荐,心里一宽,转身向车乾海唱了个喏:“车大叔,以后还请多多指教!”却见车乾海兀自在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自己,双颊嚯的一热,一张脸不由自主涨的通红了起来。
车乾海见状,仰天哈哈大笑一声,依旧不说一话,神情甚显得意。苏沫平日见惯了他在船上蛮横恣肆,这时也不以为忤,呼了口气,朝他点了下头转身向海老大示别。刚走开几步,车乾海忽然抢上前,提臂一伸,将路拦了住,喝道:“臭小子,害羞得紧啊,老子话还没说,你就想走啦?”
苏沫向后退了几步,说道:“车大叔......您......找我有事吗?”抬头望像他,只见鼻翻唇厚,颧骨其厚巨大的胸膛如一堵墙直贴着苏沫的脸面。
但见他虎背熊腰,唇厚,身型奇高,极似人猿泰山。比之一旁的海老大都还要高出一个头。天杀的,个家伙真是个庞大的野兽,足足高出苏沫两个人头。
苏沫的脸紧贴着车乾海的胸膛,只觉一股刺鼻的汗臭和咸鱼腥味扑面冲来差点将他熏晕过去...心道:这家伙是多久没洗澡的。苏沫往后退了两步表情难受,白皙的脸颊上赫赫印着两枚污圈,顿觉无语....好吧,肌肉男是没有洗衣服的概念。
“上这船,还没经过我的考验”
“去把那两个石头给老子搬过来,聊一聊。”车乾海指着甲板两侧的四墫巨石吼道,嘴角弯起一个阴险的弧度。那石头是用来增加船身吃水的。
“啊?...”苏沫朝巨石望去,面露难色,那石墩一块少说也有一千来斤,常人怎么可能举起。苏沫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了猿老二,看了看海老大希望他说点什么。
“我去下面看看水开了没。”海老大装作没看见,往船舱走去。苏沫茫然。
“...没听见吗,老子叫你去把那石头搬过来。”车乾海又吼了一遍,“听说有个新来的要跟老子比力气,就是你吧,老子倒要看看!”
“啊?...”苏沫还是茫然,心想海老大刚才不知跟他说了些什么,“那个...大叔...不是不是!”
“怎么...是不敢吧?哈哈...”车乾海见苏沫没动,只道这小子是怕了,得意的面目扭曲。说着便扯下上身的短褂直径朝甲板左侧的一个石墩走去。船上的水手见猿老二要表演节目都兴奋的围过来。车乾海瞧了一眼苏沫,仰天怒吼一声,全身肌肉暴胀欲裂,只觉一股红彤彤的热气从他身体燃烧散开,围观的水手看的目瞪口呆。
“噢...唔...!”车乾海猛吸了口气,用力一提,那巨石竟被他双手生生环抱离地。船身开始剧烈摇晃,车乾海抱起巨石朝船头挪去,只听一步一声轰响,那千斤巨石竟被他搬到船头,船体向右边倾斜,一旁的水手直拍手大叫厉害。车乾海转过去又将左侧的另一块巨石搬至船头,船体向右倾斜得更厉害。水手们赶紧都往甲板左边挤去,生怕这船被他弄翻了,齐道:“猿老二,你怎么只盯着左边那两块啊!”车乾海却不理会,苏沫于一旁看的也有点吃惊,心想这人只凭一身肉力就抬起千斤巨石,真是个怪物。
“大叔,真厉害!”苏沫朝他竖起大拇指。
“记住,男人,不能...说不...行!”车乾海坐在一墫石头上气喘吁吁道,满脸通红,全身热汗直流。
“哦...”苏沫茫然。
“看的什么,拿过来给老子瞧瞧。”车乾海没见着苏沫显露身手心里不甘,见他这几日都在看那本破书早就心生痒痒,不等话说完便扑过去抢。
苏沫征了一下,往左边一闪,车乾海登时摔了个狗啃泥。众人于一旁大笑不止,却是唯恐天下不乱,只道你要看书好声好气的讲便是,硬扑过来那叫什么呢。见又有好戏看都兴奋的哇哇直叫,一言一语的凑合起来。
“喂...大猩猩,你又不识字,抢人家书干嘛啊?”
“哦?...”苏沫朝人堆看了一眼,忍不住笑了一下。...原来大叔还有个外号叫大猩猩。
“是啊,大猩猩又想玩老鹰抓小鸡了,不对,应该叫大猩猩抓小香蕉!哈哈...”
“猿老二欺负新来的,为老不尊啊!”
车乾海登时被激的面红耳赤只觉五窍生烟,心想等老子收拾了这小脆皮再找你们算账,骂咧了几句爬起身来又朝苏沫扑过去。只见夕阳下,甲板上,一个彪头大汉追着一个孱弱青年在人堆里穿来插去,却是连滚带爬连偷带抢连坑带骗连卑鄙带无耻,各种手段都用尽。苏沫身子灵活,绕着桅杆左右闪躲,车乾海追了半天愣是抓不着,急的直冒汗。
眼看天色渐渐暗下,苏沫心生疲倦,见猿老二没有停下来的意思,站在一截桅杆上摆手道,“喂...大叔,好啦!你要看书我给你就是了。”
车乾海自然不肯罢休,道:“老子要你的破书干球,滚下来给老子磕一百个响头便饶了你。”说罢抓起一只酒桶向他砸去。苏沫猝不及防,身子向后一仰避开飞来的酒桶,手里的书不慎掉到海里,“我的书!”苏沫想也不想便跳进水里去救书。车乾海见他掉进水里,心里终觉平衡了点,仰头叉腰哈哈大笑起来。一旁的水手赶紧围过去,却见船下并没人影,等了一会还不见人浮出来,忽有一人道:“猿老二,新来的这是要跟你比水性啊,还愣住干什么,还不快跳下去!”众人都应声附和是啊是啊。车乾海听来感觉是那么回事,连忙嗖的一声也跳进海里。水手们不禁又乐了,掏出银两便打起赌来看谁先出水。
良久,海面上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浮出水面。又过一刻钟,还是不见有人浮出来。围观者开始坐立不安,却是你看我我看你看着海水都不说话,只盼着一人赶快先露出来好分个胜负。天色已暗。突然,一个人头从水里冒出,却是那光头的猿老二。众人大叫一声赶紧将他拉上来,说那新来的还在水里面没出来。车乾海猛吸了口气又跳进海里,过了半响再次浮出水面,可那新来的还是没出来,众人开始感觉不对劲。
“那小子是不是被鱼给叼走了?”一个人道。
“不会吧,就为了本书?太悲剧了吧!”又一个人道。
“哎...只是憋气赌个输赢,至于这么玩命么。猿老二,人家的憋气功比你厉害多了,现在都还没出来。”
“瞎说什么,我看那小伙子其实挺不错的。可惜啊...猿老二,这回是你不对喽,一会看你怎么跟老大交代!”
车乾海不以为然,却说苏沫只是新来才两月,跟他们也没打上交情,这会掉水里众人只当是少了个人见怪不怪。人群骚动了一会,但很快又安静下来。天色尽黑,墨绿色的苍穹散满星星,海面上依然风平浪静。这时一个老叟从船舱里出来叫饭,水手们摸摸肚子都觉得饿了一窝蜂朝舱门挤去。突然一人指着桅杆大叫,众人朝那方向望去,只见是桅杆上高高的坐着一个人,长发飘飘神色木然,那人正是苏沫!
“咦...这家伙是什么时候爬上去的?”
“哈哈...猿老二,你输啦!不对,是你被耍啦!”
车乾海刚从恍惚中平静过来,见苏沫正坐在桅杆上望着星空很是悠闲的样子,怒气登时又冲上来,爬上桅杆便要去拿他。正要接近时,苏沫突然腾空一跃,不知从哪抽出来一根帆绳,那绳子在猿老二脚上套了三道。苏沫跃下桅杆用力一拉,只听漆黑的夜空响起一声惨烈的杀猪叫,车乾海登时被吊在半空中。远远望去,却像是桅杆上吊着一头硕硕的肥猪,那肥猪反复扭动不停的破口大骂。
“大叔,不好意思哦...书没找回来,今晚只好劳驾您就在上面睡一宿了。”苏沫冷冷道,言语中带着一丝生气,将绳索绑在桅杆根部转身朝船舱走去。此刻他并没饭意,心里一直在琢磨刚才在船底见到的那个模糊黑影是什么,还有那本书,他还只看了三分之一不到。
这一晚,大家都没睡好,车乾海在外面杀猪似的叫了大半夜,将船上的每个人都骂了个遍。海老大只装作没听见,谁也没去帮他解开绳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