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人知道李承祚怎么会出现在这儿。
秦楚之与林立甫双双面露愕然,在互相拆台的对峙中对视一眼,心里都像被巨石砸了一下般巨震,而仿佛就是他们这一对视的功夫儿,原本被刀架着的睿王与宋璎珞双双出手,一人一个捅穿了挟持他们的私军,万夫莫挡地走上前来。
他们从没想过,形势能急转直下的如此之快。
另一侧的小太监同时揭开了面皮,谦谦君子温润如玉,在一众愕然的眼光下,浅浅笑了一笑。
“林阁老,秦国公,想知道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吗?”
林立甫脸色如乌云,秦楚之却尚算镇定,即使此时,仍有心情与蒋溪竹对答。
秦楚之道:“丞相手段高杆,愿闻其详。”
蒋溪竹摇摇头:“过誉了……国公精通俗世的算计,只是忘了,人在鬼神之前,没有秘密。”
一众臣子之间,被围的臣子之中,一身道袍的子虚道长端坐方圆,很给面子的抽出那条崭新的拂尘,低声应和了一句“无量天尊”。
大虞道法兴盛,太后生辰前几日正是初一,天王天师端坐道观之中,安享人间的香火与跪拜,凡人便从中听一听人间的是非福祸。香火袅袅的世外之境,奔走的亦是凡人凡心,大彻大悟之人早已远离红尘,阡陌之中徒留欲念与痴心。
秦楚之怔住,他千算万算也忘记了这并无威胁的玄天观,他在那里与人一拍-即合借刀杀人,本以为不掌实权之地来去自如,却不料起处竟是归处。
神明面前妄动杀心,不知是不是报应。
秦楚之满目惊然,下意识后退两步,被夏晚之风一吹,这才发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,原本以为唾手可得的东西不过是破釜沉舟,事已至此,他终于再无庇护与退路了。
秦楚之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之中,抬头发现面前是太后愤恨不已的表情和李承祚暗暗讥讽的脸,身后原本平息的杀声骤起,却不再是方才那突然发难的私军,而是蛰伏已久的御林军悍然发起了反击。
秦楚之看向身侧的林立甫,却发现在此情况之下,林立甫的笑容反而更加令他毛骨悚然。
“你要做什么?”秦楚之哑着嗓子道,“你这是要做什么?!”
“送你上路。”林立甫比他平静得多,“齐王已死,老夫本想借你之手得些实惠再送你上路,如此,显然已经来不及了……那么,就现在吧!”
谁也没看清林立甫的袖间什么时候藏了匕首,一片白光恍惚了秦楚之的眼,捅进肚子的寒芒带着冷兵器独有的冰寒,急急涌出的无数热血再也温暖不了那生命消逝的温度。
林立甫的脸狰狞地就在近前,那成了秦楚之所见的人世间的最后一幕。
林立甫两朝阁老一代大儒,有的是人知道他杀人不用刀,却没有人想得到他能有如此杀人不眨眼的时候——这恐怕是林立甫此生最疯狂的时刻。
他身后原本作为势力的无数私军被御林军接连制服,原本占尽上风的情势毫无挽回地逆转,还没有人反应过来他为何一出手就杀了与他穿一条裤子的秦楚之,就被他下一步疯狂的动作镇住了。
太后今日目睹的杀戮太多,从最初的惊声尖叫已然变成了恐惧至极点的一哆嗦,时间容不得太后将自己的脾气顷刻间化柔为刚,更没来得及认清秦楚之之死带给她的情绪究竟是复杂还是悲伤,就见杀红了眼的林立甫一把拔出捅进秦楚之肚子里的匕首,转身就抵上了离他最近的太后的脖子。
“让开!”他用刀抵着太后的脖子,气度全无地大吼道,“不想她死!就让开。”
太后被他的一双枯手抓的几乎窒息,急急抽气,面上的表情混合了惊惧与痛苦,而那柄犹带着血温的匕首已经悚然划破了她的脖子。
李承祚面不改色,长剑在手:“林阁老,你逃不了的……齐王已死,林妃已疯,不管你承不承认,其实你早就输了。”
林立甫面如行尸走肉,一双眼眶充血,黑红触目:“皇上好筹谋!这么多年,满朝文武都被你瞒过了……先帝因你是皇后之子而立你为太子,若他当年立的不是你,如今这天下,早就延续了本该有的太平!”
李承祚看着他,仿佛听到了些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,可是他的面容在这样的时候却是波澜不惊的。
林立甫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,他那宠冠后宫的女儿远远看着那一身明黄的太子满面嫉妒,口中言语更是毒辣,而那被一众人等阴狠注视着的少年,弯着一双桃花眼,转身就走进了纸醉金迷中,兀自风流得天怒人怨。
那双无时不刻都含笑的桃花眼,浸满了刀光剑影,看透了征伐杀戮,于此刻这等乱象频生阴谋叠出的闹剧中,缱绻一如旧年。
林立甫一番恍惚,却发现如此剑拔弩张的情势之下,李承祚的目光却并没有实实在在的落在刀俎之下——这些争夺在他眼中仿佛早就胜负已定,而他眼中的坚定也好坦然也罢,全都是对着别人的。
林立甫一愣,只是一个瞬间,李承祚已经转过脸来对他露出那一贯的似笑非笑,而林立甫,则永远的错过了知晓那些隐秘的时机。
“皇权至上,夫妻反目,父子相杀,兄弟阎墙……又不是今天才有的。”李承祚声音缓和而悦耳,在林立甫耳中却仿佛催命的弦歌,“只把这些后世的祸乱怪在朕的身上,阁老有失公允了。”
林立甫自然没有心情与他辩驳什么公平与不公,如今看着他从容不迫的走近,恐惧反而比那杀人的勇气更多些,顷刻之间占据了全然的上风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林立甫声音颤抖,双目圆睁,盯着李承祚,陡然想起自己手中还有太后这万金之躯,“皇上当真不怕我杀了太后吗?”
李承祚不置可否的笑了笑:“母后放心,朕此生不会有子嗣,将立承祀为皇太弟,有朝一日,大虞江山都会是他的。”
太后蓦然瞪圆了眼睛。
林立甫愕然颓然。
李承祚的声音悠然,长剑在手,随着他一步一步向前,映出璀然锋利的光芒,一一照亮了众人表情各异的脸。
笑着的人才是无所畏惧,笑着的人总能勇往直前。
李承祚道:“太后可还有良言向朕规劝?”
随着他这一句话,沉闷了一天的天色终于变化,风骤起,暴雨倾盆而下,原本红火的宫灯皆被哗然的暴雨敲打零落。
林立甫身后的私军被御林军全然拿下,参与此事的世家家主被一个接一个地揪出来按在陛阶之下,一朝的富贵与荣辱,一夕的权柄与生亡,在忍了许久的暴雨倾盆而下之时,全都落了幕。
林立甫从未想过李承祚能将太后的性命至于不顾,再无言语,手剧烈的颤抖起来,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此番行径赫然是垂死挣扎,蚍蜉难撼大树,终究该被洗刷尘世的无根之水飘忽带去。
身后奏报之声一个接一个的响起,林立甫忍不住回头去看,然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,李承祚脸色骤变。
他的腿脚仍旧不算便利,暴雨之下伤口钻心的疼,可他的眼神是冷的,手中的长剑是稳的,江天雨幕盖尽天地,他桃花眼中杀气崩现。
——没有人看清,他是怎么在电光火石之下一把抓回了太后,也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将那一剑狠狠刺穿了林立甫的心脏。
一道落雷当空劈下,照亮了一片混沌之中的暴雨晚色。
太后木然站在李承祚身后,林立甫当胸穿过一柄青锋,双目徒劳睁圆,已经被击毙于御前,死不瞑目。
李承祚并未抽回长剑,只是松了手,林立甫仰天倒下,而立于万人之上的帝王已经跨过乱臣贼子的尸体,将满面恐惧的太后留在了原地,转身重回了高处——一众或是惊惶或是惊愕的表情之中,只有一人淡然立于暴雨帘后,目睹这一番山河色变仍旧目光灼灼只在自己的眉目间,一如他当年在万千桃花之后初见的那个少年。
“伤还好吗?”与记忆里如出一辙的人面露焦急,看向他道,“结束了,我们回去。”
李承祚缓缓抬起眉目,细细的看向他,替他拂去了满面雨水,笑如往昔。
“结束了。”他道,“我们回去。”
恐是李承祚也没料到,此时叫住自己的竟是太后。
“为什么?”太后看着两人准备相携而去的背影看去,问道,“为什么?”
众人皆于雾水之中浑然不知太后之意,皇帝与丞相两人一人木然一人淡漠,已然懂得太后之问。
到头来所问,竟然是问为何终究选择救她。
昔年宫阙之间的秘密已经随着岁月淹没在冷肃的宫墙里,明哲保身也好,姐妹龃龉也罢,高位与荣华是否曾经击溃过自幼丧母相依为命的情谊,也都是世间兜兜转转不可说的命运。
如今问来,爱恨仇怨,皆随事逝。
李承祚在原地立了一会儿,还是腿上的刺痛提醒了他。
“朕与太后血脉相连,亦承太后养育之恩,今日之事,无所谓缘由,理所应当。”
他说完,再不停留。
蒋溪竹扶着他转身而去。
李承祚的话不知太后听了作何感想,也不知别人听了会如何揣度,恐怕只有蒋溪竹能听懂李承祚究竟在说什么。
皇权之路也许铺满鲜血,但并非谁都能舍,我终归与你们并不一样。
天地终被一场大雨洗刷尽了血红的前尘。
翌日,阴云散尽,阳光普照,十方潋滟的天色里,乱世匆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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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虞天启四年,太后千秋,权臣林立甫、国公秦楚之公然犯上作乱,以太后为质胁迫天启帝退位,未遂,为帝所平。
同年九月,发兵契丹,助契丹二皇子耶律真攻占王庭,后与之议,三十年互不犯边,边境安宁。
天启帝自登基始,韬光养晦,终于天启四年,定内忧,平外患,终至大虞未倾,后世得延续太平盛世。
天启帝终身未大婚,身后无子,立其弟睿王为储君,五年后逊位。
作者有话要说:按照正文这章就算是完结了~
其他没羞没臊地日常都放在番外里,没写完的细节也放在番外里~
番外发一半送一半~感谢读者们一直以来的支持~么么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