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姑娘叫南奉。顾名思义，南朝奉上，连名字都带着失败者的烙印。我提笔在墨砚里沾了沾，问她南是否是南朝的国姓？南奉轻轻摇了摇头，垂在肩头的头发软软贴在脸畔。她说，她本姓南，却不叫南奉。南奉是入了梁国后，她的夫君给她取的名字。
她的夫君，便是大梁闻名天下的盛武将军，名唤顾九朝。
那是我游历到梁国的第二年，梁国的民风都还没参透，这位将军夫人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。梁国人恨南朝人恨得牙痒痒，作为南朝战俘被带回来的将军夫人自然是众矢之的。可我不是梁国人，只是个游历各地的游记人，梁国人本身对南朝人抱有的仇视情感我是没有的，对南奉姑娘自然说不上厌恶。
也不知她是从哪打听到我的名，专程寻到府上来的。我初见她时受了惊吓，因她带了一顶黑纱遮面。黑纱拿下来的时候，露出了一张白皙青嫩的脸庞，只不过有一道伤疤从她的左额头划到下巴，配着我屋里朦胧晦暗的灯光，十分渗人。
当时过于惊吓没问原因。现在我要提笔记录她的故事了，便随口一问。“南姑娘，你脸上这道疤是如何弄的？”
“这是我入大梁关口时……九朝他拿起地上一块尖石划的。”她抬手抚上脸上疤痕，轻声道歉。“对不起，吓到你了。”
这大将军，对待南奉姑娘可真够狠的，从南朝将人作为战俘虏来，又不一刀解决了，反而百般折磨。抬头看一眼南奉憔悴苍白的脸，相遇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，我便开始有些同情起她来了。
“没有没有。”我连忙摆手，又寻了另一个话头把话题移开。“你说有事想告诉我，我准备好了，洗耳恭听。”
“好。”南奉轻笑，她笑得好看，一时间也让我忽略了她脸上那道毁了容貌的伤疤。她一面说，一面细细抚摸着手里攥的那样东西，我眯起眼去看，那是一枚小小的戒指。“我来梁国的时候，适逢秋末……”
那一年秋末黄沙萧瑟，梁国和南朝积蓄已久的矛盾终于彻底爆发。梁国由盛武将军顾九朝领兵出战，南朝这边则是由大将军南鹤挂帅出征。南朝这边本来势头一片大好，一路将梁国打退回了边境，正打算乘胜追击的时候，南朝营中却出了叛贼，一把火将后备营里的粮草烧了个干净。战场上，大将军南鹤被人一枪挑下了马，摔了个重伤，昏迷不醒被连夜抬回军营。
那一日梁国军队如战神庇佑，一路反攻，南朝士兵的鲜血，染红了一路的土壤。也就是那个晚上，还在睡梦中的南奉，被潜入南朝都城的梁国士兵敲晕搬到了大梁军营里。
她醒来时，见到的第一眼，便是那个屈膝坐在台阶上的人。那人执一把银枪，缓缓抬眼，肃杀之气在眸间翻涌。一袭红色披风垂落脚边，沉黑护甲泛起寒铁，大梁的军旗立在两侧，血红的字，黄镶的边。
南朝也算是个烈性女子，反应过来自己身在敌军军营的同时也咬住了舌尖。那边反应比她更快，银枪一挑，一颗头颅骨碌碌滚过来。她颤抖着唇去看，那颗沾满血的脸双目圆睁，她很熟悉这张脸，那是今早还来邀她同去吃早饭的隔壁那个姓李的新妇。
南奉腿一软，跌倒在地上。
“你有一次寻死的念头，我便杀一个南朝无辜百姓。若你这念头长长久久不散，我便血洗南朝各城。”
顾九朝和她说的第一句话，就是这样残忍又冷漠。
南奉十岁那年没了父母。那一年南朝□□，寸米皆无，遍地哀嚎，当时她们所住的黄河边上甚至出现了食死尸肉的情况。听闻朝廷发了赈灾粮，她的父母便抱着一双儿女去府衙门前讨粮，门外聚了许多灾民，官府的人不允给粮，灾民声声如泣，闹到后来竟起了小动乱。官府的人举着厚重的木棍出来，朝着聚在最前头的一些灾民就是一阵乱棍。
被打死的那一批灾民里，有南奉的父母。她那时十岁，却也到了懂事的年纪，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倒在下，脑袋开了大洞，朝外冒着血，染红了地上的青砖，也染红了南奉的眼。
她像是患了疯病一般，挣开哥哥南鹤拉着自己的手扑过去朝着那打人的官兵腿上就是一口。那一口咬得狠，官兵一声吃痛甩开她，她小小的身躯倒在地上，那边，厚重的木棍已经招呼上来。
木棍没有招呼到南奉身上，她的哥哥已经冲了过来，紧紧将她护在怀里。她睁着眼，看着木棍一下一下落在南鹤的背上，鼻间弥漫着厚重的血腥气。她颤抖着，唇都咬破，他却扯出一个笑安慰他。“小妹，别哭。哥哥会保护你，哥哥不痛，所以你别哭。”官兵打累了转身走了，她抱着虚弱的南鹤在原地，旁边是倒了一地的灾民尸体。
老天爷从来不曾眷恋过她，过去是，现在是。过去哥哥为护她被打得皮开肉绽，如今一到冬天旧伤便裂开，疼如刀割。现在，无辜的南朝百姓因她的一个念头白白受了极刑。
南奉失神落魄地被人拉了起来，送到了另一个地方。关押她的地方是一间安置伤者的营帐，没有床褥被子，她就这么薄衫裹身在地上冻着睡了一夜。第二日军中便号角长鸣，顾九朝带着一小队兵，离开了营地，去了战场。她被留在营里，由一个叫阿奴的姑娘看顾，阿奴姑娘似乎分外厌恶她这个南朝人，过多苛责。第一日送来饭食里统共就一个窝头和一碗青菜，窝头被阿奴扔在地上蹭了脏污滚了过来，那碗青菜也被她当着南奉的面倒在地上，用鞋恨恨踩了几脚，碾得支离破碎。
“后来呢？后来发生了什么？”我续写着的笔顿下，因那述说人此刻没了声响。我顺着烛光抬头看南奉姑娘，她的目光凝痛，眉头微微皱起，长久纠结，似乎那些事让她再回忆起来，都全是扎入心肺的痛。
“后来的几天，阿奴用细鞭子抽了我身上好多回，还在我臂上烙了这个。”她轻轻掀开袖子，露出那一截白该白皙的手臂，此刻上头却盘着一团烧灼过的痕迹，模糊一团。
“这印的是什么？”
“不晓得，大概是贱奴之类的字眼。她把烙铁放在我的臂上，盖了……盖了五次，统共五次，全在一处。”
所以才没有烧出清晰的字，而是一团血肉模糊，那阿奴姑娘，打在南奉身上的，全是些平日衣服遮住看不见的地方。她记得次数那么清楚，她那时一定很痛。
我想我现在书写着的这本册子，若存得好，也许有幸能让白家后人看见，但我也不愿后人再分享我此刻听闻这些的震撼与难过。
我再抬起笔，没有记下详细过程，只在纸上写下一句，被俘虏后，在梁营遭遇酷刑。
“你怪阿奴吗？”我写完字，将笔伸到砚台里沾沾墨。
“说不怨是假，但后来算是渐渐释怀了，阿奴会这么恨我，其实也是有原因的，她新婚不过一月的夫君，就是在一场南朝与梁国的战争中被我哥哥一□□穿了心肺，尸首落在地上，被纷乱的马蹄踏得支离破碎，连个全尸都捡不回来。她……也是个可怜人。”南奉静静地说。“而且多亏了她，我差点便能逃出大梁军营。”
被虐待了五日，却又求死不能之时。她也不知哪来的气力，苍白地仰起脸，抓了阿奴的手臂。“你想亲手除掉我，却因惧怕你们将军发现而不敢任意妄为。现在我有个好的法子，既能让我悄无声息地死去，又能让你亲手除了我这个南朝将军的妹妹，你可愿意听？”
那个法子，便是将会让南奉过敏的一种青汁草搅入饭里。阿奴是真心想杀她，送来的饭里几乎搅了一半全是这种草，南奉吃了这碗饭，当天夜里就起了红疹子发了高烧，军医来看也袖手无策，营里霎时乱成一团。
她疼得无知无觉的时候，只想着，若就这样死了多好。顾九朝用南朝百姓的性命绑着她，不让她寻死，一个人活在世上，连想要死都不能自主决定，所以那时南奉受制于人的处境可见一斑。
世间最无力的，正是这种求死不能的无望。那如今自己过敏起了疹子致死，怎么也不算她主观所愿，顾九朝就不能再以此要挟自己了吧。
南奉心里是这么想的，便更加紧闭着喉头，努力将随军大夫灌进她嘴里的药全数吐出。大梁军营出动，剩下的都是些平日在营里主后勤的伙夫杂役及一些小兵，没个能独立主事的，见到这样突发的情况，都乱成一团没了主意。
那场大烧加起疹子没让南奉死去，若她死去，也不会有人坐在对面同我讲这些故事。但待得我听了她稍后得那些故事，我想，南奉那时若死去了，就没有后头这么多事了，也许对她来说，那样才是最好的解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