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>门,终于被撞开了,是湖蓝衣衫的少年。原来,他一直躲在门外。连玉用仇恨的目光,死死地盯着蓝衫少年,竭斯底里地喊道:“是你,是你们,逼我杀了他,是你们逼我的,你们才是刽子手,你们全家才是刽子手……”
连玉被五花大绑起来,跪在少年哥哥的床前,中年妇人冲到连玉面前,连连扇了她几个巴掌。连玉喷火似的眼神望着她:“你若胆敢再用这样恶毒的眼神看着我,小心我叫人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!”中年妇人恶狠狠地说。说完,她坐在床沿上,用手抚摸着床上那魔鬼的脸,眼泪唰唰地流下来。
“羡儿,娘为你娶亲,原本是想冲冲喜,,为娘也不知道,这贱人竟然如此歹毒,要致我儿于死地。你说,是杀,是剐,是沉塘,是陪葬,你说了算!”中年妇人恶狠狠地剜了连玉一眼。
“娘……是儿命中没福。我与她,十五年前,指腹为婚,怎奈,老天并不想成全我们。儿一病就是多年,倘若,儿子不曾病倒,连家家道中落,落魄至斯,料想,你们也不会同意这桩姻缘的。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,何必……何必要拖累于她?放她走!”魔鬼样的男子,躺在床上,气若游丝了。
“她休想!我早就说过,这女人,是不吉之物,克母,克父,克夫,倘若不是你爹当年非要指腹为婚,我儿岂会一辈子不人不鬼?她就是个祸害精!我绝不会便宜了她!”中年妇人咬牙切齿地说。
“娘,她,已经是个可怜之人,你又何苦为难她?放她走,否则,儿子,永不得安宁的。她不欠我们什么……她是我名义上的妻子,可是,这些年,她受了这么多苦,我却从无任何表示……我,我……”他的头歪向一边,一动不动。
“羡儿啊,我的羡儿,我苦命的羡儿……那年,若不是为娘阻止你去云州看她,你也不会再感染风寒之后,深夜出逃,掉进冰冷的河里,在河岸躺了一夜,从此染上这不治之症,也不至于年纪青青就……”中年妇女扑在床上,摸着床上那躯逐渐僵硬的身体,嚎啕大哭。
连玉只是麻木地跪在床前,看着这个差一点成为他丈夫的男人,她听着满屋如丧考妣的哭声,却挤不出一滴眼泪来。造化弄人,难道她连玉,真的是这世间不吉之人?母亲,因生她而死,父亲,因穷困潦倒而死,如今,床上这个所谓的“丈夫”,也因他而病,继因假她手而死。
香案摆上,连玉浑身披麻,她抬头看,看见一身素白的谢轩,站在高凳上,将一张画像徐徐展开,挂在祠堂中央。连玉抬头看那男子,她愕然了,那男子一身洁白的绸衫,嘴角微微上翘,与谢轩几乎一模一样,只是比谢轩长得更高大,原来他,也曾是翩翩少年郎。连玉暗叹,命运啊,你怎生得这样一副铁石心肠?虽然连玉对他,并无什么感情,然而,这个人,却是因她而起疾,最后又因她而殒命。
“怎么处理她?还能怎样?为我羡儿守贞呗,生不是我羡儿的人,死,也得是我羡儿的鬼!”谢母,后来连玉知道她姓李,出身破落世家,与一大帮妻妾争宠,两个儿子,原本是她最大的资本,奈何,她最宠爱的儿子,却得了怪疾,变得不人不鬼,所以虚荣而内心扭曲。
一个女人内心若扭曲,她的样貌必然是狰狞的,相由心生,所以,随着她丈夫日渐飞黄腾达,她则日益不安,她近乎变态的发泄中,隐藏着她对原配夫人地位不保的恐惧。
李氏撕心裂肺地哭喊:“我苦命的儿啊,娘一定要替你讨会个公道!”她将儿子的眼睛轻轻合上,然后,转回头恶狠狠地盯着连玉一眼,那眼神里,仿佛千年的古墓,被凿出一个小探洞,怨毒丝丝缕缕地冒出来,又像不小心踩上机关,无数枚毒针纷纷射出来,连玉仿佛被针狠狠地扎一下,这样阴冷的眼神,她还是第一次见到。
“守贞?你害死我儿子,还想被供着当少奶奶,好吃好喝地伺候?做梦!”
说完,她起身走到被唤作“老爷”的谢长禄跟前,扑通一声跪下:“老爷一定要为我羡儿做主啊。这贱**害我羡儿这么多年,如今,她不守妇道,将我羡儿被她活活砸死,谋杀亲夫,该千刀万剐!该让她下十八层地狱,永世不得超生!”她说得咬牙切齿,几乎想把连玉亲手撕碎。
其实,谢长禄对这个儿子早就死了心,家里躺着这么个“活死人”,几乎让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来。
每每遇到同僚聚会,娶媳嫁女或庆祝高中,人们总有意无意地提起他这个十多岁就中秀才的天才儿子,装作不知道地问:“令郎才高八斗,可曾娶亲,那家的姑娘有这等好福气?”
“十岁就高中秀才,扬名孟州,如今,该参加会试了吧?”
谢长禄只得尴尬万分地打哈哈:“唉,犬子不才,一点小聪明而已,多谢各位抬爱!”
一部分人心照不宣地禁了口,但也有哪壶不开偏提哪壶的:“不知令郎外放何地?我家瑜儿外放扬州,那扬州,可是‘风月繁华之地,温柔富贵之乡’,老夫原本想他去西北历练历练的,谁料事与愿违,事与愿违,哈哈……”
每逢此时,谢长禄就恨不得脚下的地开条缝,让他好钻进去。好在儿子谢轩迅速地成长起来,但这谢轩的才华,尚不及他哥哥一半。他哥哥四岁能诗,五岁能画,十岁即中秀才,名列榜首,倘若不是骨痨,恐怕早已帽插宫花,打马御街,赴宴琼林了。
如今,这个儿子一死,他反而又一种解脱的轻松,这种解脱,那李氏是永远无法明白的。与其看着他在人间遭罪,被病魔作贱得不人不鬼,尊严尽丧,究竟,不如……死了的好!他只盼这个无缘跟他作一辈子父子的生命,早死早超生。
但他果真死了,他突然悲伤起来,往昔一幕幕上心头,尤其是,这些年他因公务繁忙,几乎一月都不曾看他几回,偶尔去看他,看他衰颓骇人的摸样,还会升腾出几分厌恶之情。此刻,他内心充满自责,这种自责,让他满腔悲伤无法排遣,只好迁移到连玉身上。
听完夫人一番哭诉,他怒向胆边生:“来人呐,将这贱人打入死牢!待过堂审问,签字画押之后,秋后问斩!”
眼见连玉被推搡出去,谢轩跪下来,谢长禄定睛一看,确定自己没看错,的的确确是自己的儿子谢轩,他跪在连玉身边。
“爹,娘,孩儿求求你们,放过她吧。不然,哥哥泉下有知,会怪罪你们的!”谢轩跪在地上:“你们将孩儿作饵,将连玉骗娶过来,原是说为哥哥冲喜,若哥哥好了,还将连玉姑娘送回去,孩儿经不住母亲的软泡硬磨,这才答应去连家求婚。谁知道,你们居然假戏真做,硬逼着人家好好一个姑娘,嫁给一个‘活死人’?”
“住口,‘活死人’也是你能叫的吗?”听见“活死人”三个词,李氏愤怒了,她他简直信不过自己的眼睛,这贱人砸死了他哥哥,他竟然胳膊往外拐,帮着这贱人说情?
“母亲,倘若不是孩儿前去,连玉又岂能顺顺当当地嫁过来?虽说有过口头婚约,可是,连家伯父伯母都已经过世,这些年,皆因你们势利,连谢二家,不曾有任何往来。待哥哥命悬一丝,你们将人家骗来冲喜?传出去,不叫孟州人耻笑吗?……”谢轩迎着母亲的斥骂,据理力争。连玉在一旁听着,默不作声,暗想,我究竟没看错他!对他的恨意慢慢地消退。
“大胆!”谢长禄怒喝一声:“竖子无礼!有你这样忤逆父母的吗?她砸死你哥哥总是事实,证据确凿,你怎还替她狡辩?身为女子,不守妇道。”
“父亲,哥哥本已病入膏肓,去日不多。这两日不过是回光返照,你比谁都清楚!”谢轩似乎也怒了:“孩儿虽驽钝,但好歹进过学,念过书,礼义廉耻,我还懂,父亲你身为人,又为一方父母,却善恶不分,用移花接木的伎俩,请君入瓮。纵子为恶,强人所难,倘若哥哥行完人道,撒手而去,那连玉姑娘岂不是一辈子守寡?”
“逆子!逆子!来人,将这逆子给我拖下去,关进柴房,谁也不许给他送饭。我要饿他十天半月,看他还敢目无尊长不?”谢长禄气浑身发抖,暴跳如雷。
“老爷息怒,老爷息怒,轩儿年幼,口不择言,老爷不要跟他认真,交给妾身回去训导就可以了,老爷,妾身就统共才两个儿子,这床上,已经走了一个,这第二个,再有个三长两短,妾身我……我也不愿活下去了!老爷……”李氏才站起,复又扑通一身跪在谢长禄的面前。
李氏一听谢长禄差人要将她的宝贝儿子关进柴房,饿他十天半月,给吓住了,她深知这小子的混脾气,真要绝食,莫说十天,关上三五天就给废了,她赶紧替儿子求情,这是她后半身唯一的希望和寄托,也是她唯一的靠山。
话说这李氏,原本出身书香门第,谢长禄也对她宠爱有加,言听计从。然而,自从她娘家的式微后,加上她年老色衰,谢长禄的心思慢慢地转向了其他的妻妾,特别是去年新娶的小妾,年轻貌美,如今又有喜了,倘若生个男丁,难保不被她取而代之。她原本指望儿子病能好,给他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,好巩固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地位,谁知儿子,一病倒就再也没起来。
琢磨来琢磨去,恰逢那日旧时街坊沈三立来访,听他谈及连云开一家的悲剧命运,特别听他提到连云开还有个那出落得如花似玉的聪明灵巧的女儿时,她就动起了歪心思,想到小时候,身为同年的谢长禄曾跟邻居连云开有过口头婚约,且有信物为凭。她翻箱倒柜地找出当年那根玉钗,那刻有“连玉”二字的玉钗幸而还在。
小时候,儿子常常拿出来看,待儿子患病后,她就偷偷地藏起来,以免他触目伤怀,又犯花痴。有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做儿女的,焉有不遵之礼?
她只想速速地将连玉娶进门,趁儿子回光返照的日子,强行成婚,再生个一儿半女,纵然儿子不保,还有孙子,她的子嗣绵延不绝。谁知,这个丫头桀骜难驯,她的如意算盘,不仅落了空,而且还搭上了她儿子的性命,可谓:机关算尽太聪明,反误了卿卿性命,这等赔本生意,岂不让她恼怒成羞?现在,儿子没了,孙子更无从可想,她便将满腔的仇恨,统统发泄到连玉身上。<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