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>孟州谢长禄府邸。昏暗的花厅,没有点灯,四周黑乎乎的一团,静寂无声,唯有几声虫鸣,更映衬出一种难忍的寂静。
黑暗中,有人悄声怒喝:“混账东西,真是一帮废物。你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?若非大老爷的八百里加急快寄,我等都蒙在鼓里,到时候,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!”“老奴知罪!老奴办事不力,甘愿受罚!请老爷重重责罚奴才吧!”是谢家管家谢安的声音,他趴在地上,磕头如捣蒜。他素知谢长禄的为人,阴险毒辣,对下人铁面无情,他知道,此番,一顿毒打和克扣一年的月钱,是逃不脱了。
“只怪那梅翰林太狡诈,着实可恶!还有那顾云麓,也是酒囊饭袋一个!”是谢长禄的师爷周玫九的声音,听得谢长禄的责骂和管家谢安的磕头声,未免有兔死狐悲之忧,不由得委婉替管家开脱。
“老爷,开考之日,奴才一直在贡院门口转悠,未曾发现任何异常,秀才们都如常进入考棚,直到衙役锁号门之后,奴才放心走开。事后,奴才仍担忧,恐生不测,依旧不时去贡院四周转悠,打听,仍未见有异常,奴才这才回孟州向老爷禀报!”谢安听得师爷周玫九之话,心领神会,继续为自己辩解,试图减轻自身的罪过。
“唉!我命休矣!钦差大臣陆守拙,可是连跃一手扶持起来,据说,此人在朝廷与我兄长势不两立,他来沪江查办弊案,我等,定然是无力回天!”谢长禄长叹一声。
“不然,知府大人!不要早早泄气!朝廷中,不是还有有谢大人在支撑局面吗?咱们上面有人,能上达天听;这沪江嘛,谢老爷的门生故吏也不少。眼下,我们尽可以在顾云麓顾大人身上做文章。此外,还有那个沪江学政魏承恩魏大人。此人,我很清楚,绝不是什么圣徒,今年刚外放沪江,一心想做出点成绩,在沪江捞点升迁资本。”周玫九的眼睛,如同暗夜中的狼,闪着莹莹的绿光。
“周师爷胸中有沟壑,此事,还劳烦师爷多多用心。倘若需要银子,需要人手,师爷尽管开口!”谢长禄对周玫九的分析颇为赞赏,转头对管家谢安说:“谢安,你的罪,我且先记下来,这些日子,你要听从周师爷的调遣,尽心竭力办差,将功折罪,如果不然,哼……旧账老账一并算!”
那谢安见事情有了转机,喜出望外,仿佛茫茫大海之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:“谢老爷的恩典,谢周师爷。奴才一定听从周师爷的调遣,上刀山,下火海,在所不辞!”
周师爷慢悠悠地说:“上刀山,下火海那倒不至于。不过,此事的确凶险,你的脑袋瓜子,平日一定要多转转,遇事,要谨慎,哪怕话到嘴边,若觉得不妥,也得生生地吞下去。要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,要像泥鳅背一样光溜,不能让任何人抓住你的把柄,也不能让任何事把你给缠绕住。”
谢安应答不迭:“师爷所言极是,奴才小心谨慎就是了!”
那周师爷仍不甚放心:“你且记住,事情,一定要越少人知道越好。倘若有人走露风声,你可绝不要手软,该果断做掉的就一定要做掉他,一定不能心慈手软,哪怕是自家的弟兄。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,此刻,不是你讲兄弟义气的时候。一干人的性命,都系于你一身,你的命,不是你兄弟的,而是谢老爷的,明白吗?”
那谢安在黑暗中,听得此话,不由得一阵寒气扑过来:“决不能心慈手软”,是否也包括对他谢安?必要的时候,是否也会除掉他谢安来保全谢长禄?”
听了周师爷一番话,谢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,这周师爷,绝非善类,而是杀人不见血的魔王,比谢长禄还毒,还阴狠,更重要的,是他比谢长禄更老谋深算的。
但口中仍然对周师爷服服帖帖:“周师爷说的极是,奴才一定谨记在心!”
此刻,谢府花厅外,有一人隐于桂树的浓叶之中,将三人这番对话全听进肚子了。那人不是别人,正是谢知府的二公子谢轩。
却说谢轩来花厅找父亲商议重阳节宗族聚汇之事,不想见西花厅外的抄手游廊,隐隐绰绰站了几个家丁,仿佛值岗似的,他心里暗暗生疑,这是作甚?莫非是父亲的有意安排?再看西花厅,一片漆黑,不曾点灯,这就奇怪了,家里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?弄得这儿的气氛如此紧张?
他看到父亲的屋里的小厮宝儿,逮住他悄悄地问:“你们在此做甚?”
那宝儿见是谢轩,有些紧张,磕磕绊绊地道:“没……没做甚。就在这里转转!”
“转转?你不去伺候老爷,一个人偷懒跑到这里转转?你就不怕我告诉老夫人,让老夫人扣罚你这个月的月银?”谢轩一眼就看出他在说谎,那躲躲闪闪的眼神,说话吞吞吐吐,毫无逻辑,不由得怀疑起来,决定恐吓他一下。
“二公子,别……别,我家里还有老娘要养,二公子……”宝儿听说要扣克自己的月钱,一下子着急了,家里还有年迈的老娘要赡养,每个月就指望这一两银子过活,而且老娘还经常犯病,没有这月银,全家得饿死了。
宝儿深知这谢轩可是老夫人的心肝宝贝,他在老夫人面前,可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主儿,他要是跑到老夫人面前,添油加醋一番,自己这个月的月银,可就真的泡汤了,即便自己是老爷派出来值岗的,那又如何?老爷不还得听老夫人的?家中之事,一概由老夫人定夺,老爷根本就不闻不问,他也管不过来!
“也罢,念你一片孝心,我便不告诉老夫人,但是,你必须跟我说实话,原原本本,一五一十地道来,不许有一丝一毫的隐瞒,听明白了吗?”恩威并施是谢轩的强项,对待他们,他一向有手腕。
“是老爷让我们在这里看守,不许任何人靠近西花厅一步,说是有要事相商,要安静,不许任何人来干扰他们!”宝儿究竟是个实诚之人,他见谢轩保证了,便原原本本地将一切告知了谢轩。
“哦?都有哪些人‘相商’?”谢轩有些疑惑,老爷有何要事相商?连他这个亲生儿子都要瞒着?不与他这亲儿子相商,却招来两个外人?谢轩有些气恼父亲对他的不信任。
“嗯……我只看到周师爷周玫九进去了,然后,管家谢安也随后进去了,其他的,奴才就再也没看见了。”宝儿歪着脑袋,细细地想了一会儿,然后用肯定的语气告诉谢轩。
“周师爷?他不在衙门值守,跑到谢府来做甚?”谢轩疑惑不解地看着宝儿,自言自语地道,但直觉告诉他,家里肯定发生什么事情了,而且,需要请周师爷到家里来,那一定不是家中的私事,而是父亲公务上的大事,父亲这回一定是摊上大事了。但是,是什么大事呢?连他谢轩都不肯告诉?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?
“好了,你仍在此地值守,我悄悄地进去看看!父亲只是一时糊涂,有甚么重要的事情,不跟儿子商量呢?”谢轩告诉宝儿,在此地好生看守,不许任何人进去,也不许告诉任何他悄悄地进去了。到时候,他会给他双倍的月银做奖赏,而且会保证不会让任何人知晓。
那宝儿仔细一想,是这个理,人家是一家人,父子之间,能有什么可隐瞒的呢?放他进去,又能如何?又能拿到双份的月钱,何乐而不为?宝儿自然是喜不自胜,松松爽爽就让谢轩进去了。
谢轩悄悄地走向西花厅的西侧,西侧到了黄昏,不大有人走动,且有一片桂树,枝叶浓密,隐藏期间,夜色渐浓,无人能注意到他。
而他那位受族人敬重的伯父,那位族人一致称赞的伯父,原来也并非善类,这些年来,他和父亲一起,沆瀣一气,狼狈为奸,把坏事做尽。
谢轩正要走开,突然听到里面又传来声音,是父亲牙咬切齿:“这回,便宜了连璋那小兔子崽子,算他命大!那个草包,坏我大事,谢安,此人,知道得太多了,你知道,该怎么办了吧?”
“连璋?怎么又扯上了连玉的弟弟连璋?‘那个草包’,哪个‘草包’,他是谁?怎么会跟连璋扯在一起呢?”谢轩脑子里,全是这些疑问,这些疑问是零碎的,松散的,彼此之间毫无连逻辑。
“老爷……他,是我的拜把兄弟,又是奴才的同乡,二十年前,我们俩一起出门,发过毒誓,苟富贵,勿相忘,勿相害,谁要违背了诺言,出门叫雷劈死!所以……老爷,能否只惩罚他一下,留他性命?”谢安小心翼翼地求情“胡说!这个时候了,是你讲同乡之谊,兄弟之情的时候吗?妇人之仁!”那周师爷抢着怒喝起来。
“老爷,您要是怕他走露风声,奴才可派人割掉他舌头,或者,毁坏他的嗓子,让他变成哑巴,如此,他就再也不能走露风声了。能否,留条性命与他?”那谢安仍不死心,竭力央求着。
“留他性命可以,那么,用你的性命来换,你是否愿意?”谢长禄冷冷地答道,声音如冰块。
“不长脑子的东西!他不能说话,难道就不能写字了?你再去砍掉他的双手?他不能用手写字,就不能用脚写字?你再去砍掉他的双脚?要是他还能使眼色,你再挖掉他的眼珠子不曾?”谢长禄的声音,在黑暗中,象锥子一样尖锐,锋利,一下一下地扎着谢轩的心。
那花厅里的谈话,一字不漏地,全进了谢轩的耳朵。他惊呆了,涌上心头的,是一种极复杂的感觉,是怨,是怒,是恨,是苦,是悲?都是,又都不是。
从前,他以为,父亲只是行事有些手腕,却并非大奸大恶之徒,即便自己曾在连玉之事上,他曾对他有过怨恨,但后来,他也慢慢释然,以为,那不过是一位父亲,爱子之切,是舐犊情深的表现。
而此刻,他才真正明白,自己所敬重的人,自己最亲近的人,跟一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,没任何区别。而且,他还不止是狡猾,而是,象一头恶狼一样,狠毒,凶残,嗜血,没有什么手腕,是他是不出来的。为了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,他可以用尽一切手段,不惜牺牲别人成就自己的目的。
“谢安,你给我记住了,你必须在明天天黑之前,将此人做掉,一定要干脆,利落,要赶在钦差大臣达到沪江之前,将一切摆平。”谢长禄这是下死命令了!
“老爷,知道了!”谢安的语调了,带着几分不情愿,应答得十分勉强。
“绝不能让陆守拙这老东西,在乎将沪江发现任何端倪。这老东西,在朝廷跟大老爷一直不对气味,总是在拆大老爷的台。咱们呐,绝对不能让他趁机将大老爷扳倒。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恐怕那时,树倒猢狲散,我这孟州知府,只怕到时候,朝廷追求起来,拔出萝卜带出泥,我自身难保,也也罩不着你们了!”
谢长禄不知为何,对那从未谋面的陆守拙有一种天然的愤恨,人说“爱屋及乌”,他这是“恨物及乌”,所以,他连恐吓带劝诱谢安。
谢长禄威胁的声音,便是站在花厅之外的谢轩听了,都不免要打寒颤,更何况毫无权力支配自我的下人。
突然,看见谢安出来了,在夜色的掩护下,他悄悄地从西花厅出来,然后,蹑手蹑脚地绕到抄手游廊北侧,从一个小门悄悄地出去了。谢轩瞅准了他的方向,也悄悄地挪步,向猫一样,踩着绵软的步子,绕过游廊,从北侧的小门追出去。<>